Y2 灰野 1
1
樱井抿着唇握紧手指，拿掉耳环的左耳有种不真实的轻飘感，纹身被长袖紧遮着，被染回黑色的头发也散发着莫名的气味。
他时而在姨夫的话语间抬眼看看橱柜上映出的自己，穿着称体的西装，戴着平光眼镜，看起来比坐在对面的校董都更加斯文得体。
校长上下打量的眼光让樱井很不自在，那眼神扒皮抽骨，一寸一寸试探着樱井骨子里的叛逆基因。
“庆应经济学院的高材生……”校长慢条斯理地敲打着樱井过分漂亮的简历，“我们学校这么偏僻，说实话，也就您看到的这样了……”
没有教学前途，没有升学指标，招收生还有低能儿童，被放置在人口密集又偏离城市的地方，每年招到老师都是勉勉强强，居然有人甘愿滞留。
还是简历如此漂亮，在东京任何一个高校都能谋职的高材生。
樱井依旧抿着唇，他透过显得单薄的衬衫端详着自己模糊不清的纹身，那是个已经洇墨的人名。
“桥田老师……”身市政代表的姨夫开了口，他笑眯眯的表情纹丝不动，“孩子需要历练，小翔太年轻，总得有个地方让他收收心。”
两个大人心领神会地迅速交换眼神，校长点点头，他将红章盖上樱井的名字。
“过会先去熟悉下情况吧，目前学校差数学教师，想必对于你是没问题的。”
校长盯着樱井，他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嘲讽慈眉善目的笑了笑，继而转移视线跟樱井的姨夫用力握手，两人还有后续话题要聊，樱井被助理带着去教学区找主任交接。
助理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，大抵是偏远小城沉闷的教师队伍中，樱井这种气质的帅哥难得一见，跟樱井说了几句话的功夫，脸颊便染上了肉眼可见的飞红。
这所学校年代可以算得上久远，教学楼的漆和瓷砖都显得斑驳，暗绿色的爬山虎洇满了半面墙，纵横交错地包裹着这个异常安静的校园，去往教学区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风景带，生长自由的草坪沿带种着高大的四季常青树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。
樱井对这种地方很熟悉，几乎每一个学校都有小树林的存在，口口声声说着要注视学生身心健康，却偏偏隔离出这么一个地带纵容黑暗生长。
树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樱井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，那背影瘦而轻盈，如同幻觉般一晃而过，助理下意识领着樱井快步走着，那片草树林是每个老师都不愿多探究的地方。
樱井并不准备多管闲事，他出神地跟着助理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，太多的事情在这一周内接连发生，樱井的谎言都如火索般被点燃爆发，他在各色责骂教诲中疲于奔命，几乎快变成一具现行的行尸走肉。
不过是异于常人的性取向罢了，在家族的眼里却如同恶心粘稠的污点，震怒的父亲处于政党之争的敏感期，如同瘟疫一般将这个叛逆期晚来的儿子送离视线。
灰白的教学楼即使翻新散发着深沉的霉味，助理吃力的推开玻璃门，有不少人应声抬头，目光在下一刻黏着在樱井略显僵硬的身体上。
助理探头张望：“那个，请问藤原主任在吗？”
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咯吱咯吱的摇晃，那扇起的风如同陷入深渊般死寂，室内在一瞬的寂静后，被推门的声音打破了。
身材高挑的男人有着一张很优雅的脸孔，嘴唇却薄得如同锋利的刀片，搭配着细长的眼睛让人无端有种屏息的冲动。
助理如同见到救命稻草，她有种莫名慌张，急切的想把樱井交付出去。
“野村老师，这是新来的任课老师樱井翔，准备让藤原主任……”
“没关系，交给我吧。”被称为野村的男人适时打断助理，他笑着道，“这么热的天还让女孩子跑老跑去，可就太不人道了。”
助理脸又红了一层，把档案放下就连忙跑了，野村抽出樱井的资料，他的眼睛沿着樱井面容打量一圈，在看到年龄一栏时露出了微微的失落，但这失落是转瞬即逝的，以至于樱井毫无察觉。
“樱井老师也是东京人？”
“啊，是的，野村老师你？”樱井对在这地方能遇到同乡感到十分诧异。
野村点点头，他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，而是指了一处空办公桌给樱井，挂着似笑非笑的面容道：“樱井老师先收拾一下吧。”
午后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小暴雨，淅淅沥沥的水注沿着老式的瓦檐流成一串，樱井的临时租房在离学校五公里外，学校后区有一片高级公寓，樱井坐在办公室远远望着那片公寓，思考着要不要就此搬家。
他短暂的思索被主任打断，藤原有张不怒自威的脸，个子不高，但也足够震慑心智尚未成熟的高中生。
藤原看起来并不愿意与樱井多做交流，他将樱井划去了高二一班做老师，但同时也担任着二三两个班的数学教学。
厚厚的教辅用书已经被野村搬了过来，说是上一任数学老师的遗留，野村的脸似乎时刻都是带着笑的，他对樱井郑重道，我们班的孩子就拜托你了。
野村是一班的地理老师，也是他们的班主任，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看起来年轻的过分，教职生涯却已经长达十年了。
“樱井老师刚毕业不久，第一次工作肯定会很多不懂，随时可以来问我。”野村将班级册放在樱井面前，他捧着升腾热气的水杯，面容在雾气后模糊不清，“樱井老师，这里没有升学率的压力，不用太辛苦自己……”
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的不同寻常，除了隔桌野村偶尔交代几句，几乎每个人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。
头顶盘旋的大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，樱井安静的翻阅着班级册，努力记住照片的脸和对应的名字，他在这无聊的工作中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，跟窗外雨滴的频率相同。
班级册最后一页上的男孩有一张过分干净的脸，茶色的瞳孔直直盯着镜头，五官清秀又柔和，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气息。
上面填写的信息也少得可怜，二宫和也，17岁，亲属的一栏里只填了母亲的名字，樱井从二宫和子这个名字里大致猜出了他的家庭状况，不动声色的合上册子。
姨夫走的时候给樱井通了个电话，学校里已经安排妥帖，留下来的银行卡里有着可观的余额，樱井俊下放了自己的孩子，别的人却舍不得真的苦了这大少爷。
政党选举在后年七月，一年半的时间，不长不短，樱井摩挲手臂上的纹身有些出神，他不敢肯定自己能否撑过这一年的时间。
下午暂时还没有安排樱井的课程，野村通知了樱井明天的上课时间，暗示樱井这会可以早些回家，便笑着拿书走了。
樱井很怕回租房之后会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，他漫无目的走出办公室，潮湿的雨水被隔离在教学楼的走廊玻璃外，噼里啪啦敲打得人耳膜作响。
课间铃在樱井走下楼梯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响了，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密集起来，樱井走过拐角，看到走廊上出来活动的少年少女。
高中的孩子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好，樱井的身高占不到便宜，此刻他只穿了衬衫，低着头竟也能混进人群中。
好不容易得以放松的学生无心去观察樱井，偶尔有女孩子看过来，对上眼之后也是红着脸飞快转头，学校的一切是老式陈旧的，但是青春却格外新鲜动人。
樱井寻着门牌一路走过去，终于在课间找到了七班，他在上楼转弯处听到一阵异常的动静，探出头去才发现是个猫着背的瘦削身影被围在中间。
人高马大的刺头伸手从背包掏着什么，樱井刚想喝止就听到野村的声音，上课铃也随之叮当作响，几个混小子飞快的一拥而散，连带把转角处的樱井撞了个跄踉后退。
樱井有些狼狈的将将站稳，他踏上楼梯时野村正背对着自己，那冷着脸的男孩被野村粗暴的拉扯着手腕，他目光冷冷注视着樱井的眼睛，樱井认出了他，感觉二宫比照片上还要阴郁三分。
十七岁的二宫和也看起来毫无生气，他苍白的脸上甚至笼着一层灰暗的气息。
“你还跟他们纠缠？”野村突然开了口。
樱井下意识地脚下一顿，二宫看着樱井，他眯了眯眼。
“是他们。”
野村蹙眉：“我说了他们再来你就喊我。”
“喊你？”二宫歪歪头，他转头看向野村，樱井这才发现这孩子瘦的可怕，骨感的鼻梁和下颌使得他的脸颊棱角分明，“知道了。”
樱井回过神，他抬脚踩上一级楼梯，这样不打招呼的听别人讲话总归理亏。
野村却还没发现他，他抬手摩挲二宫不由自主开始颤抖的眼睛，压低声音道：“小和，你要听话。”
二宫的神情因为这句话而迅速变色，他不再看樱井，而是越过野村，一言不发的快步走了。
野村转头的刹那看见了樱井，他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完成了几重转换，最开始那如同窥视猎物的眼神飞快收起，笑意充盈间泛出一股狐狸般的狡黠。
“樱井老师？”野村慢条斯理的开口，“在熟悉学校？”
他的语气平常的好像无事发生，樱井心下奇怪，但也只能应付道：“刚爬上楼梯，差点找不到七班在哪。”
“这校区时间长了，班级排列不是很按顺序，二班那边上楼就直接是七班了。”
“原来这么近，我在楼下兜了个大圈才找到。”
野村细长的眼底流转着数不清的暗流，他居高临下，脸上挂着标准弧度的笑容。
“樱井老师以后还不要乱跑比较好，西边楼区那里封了很多年，不熟悉的话容易绕进去，很危险。”
樱井连忙点头，他在闷热的阴雨天气无端出了一身冷汗，野村的眼神如同蛇般顺着颈脖蔓延而上，上课铃打响了第二遍，野村才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。
“樱井老师这样看起来，倒真像个学生。”野村笑的弧度微微加深，“要是早点认识樱井老师就好了。”
樱井的在这一刻感到隐隐发毛，野村端着笑容转身上楼，仰头望去，从上层走廊露出来的那一小块天空显得灰暗异常。
雨季绵长的潮湿和灰暗沉甸甸的压在樱井心头，这个张开嘴巴都觉得缺氧的天气变得异常难捱。
樱井出了学校发现自己连出租都打不到，五公里的路程走回租房累得够呛，他搜了附近的租房信息，直接定位在了学校旁边的高级公寓。
那里的房子挂在软件上出租的少得可怜，只有一间13层的公寓出租，房主写明了只租长租，一次交满一年房费，这苛刻的条件正中樱井下怀，他抱着电话连忙打了过去，房主遇到爽气的租客也很好说话，樱井连房子都不先看，直接敲定了搬房拿钥匙的时间。
房主在挂电话之际连忙提醒了一句，说是隔壁的住户偶尔有点吵，没有人说话，只有沉闷碰撞声，怕是夫妻感情不和在家打架。
樱井皱皱眉，房主听出他的犹豫又连忙解释，说卧室做了隔音墙，是完全听不到的，只有偶尔在客厅靠近门的地方才能听到，放放音乐也就过去了。
挂电话时樱井的脸被捂得通红，他惊讶自己寂寞到跟房东都能聊这么久。
人是会寂寞死的。
这座从未踏足的城市从迎接樱井的那一刻，就铺天盖地下着雨，头顶的天空竟然一刻都不肯放晴。
樱井在自己泛着雾气的头发上摸下一片黑色，他原本的金发，大学里留了四年的金色长发，被这黑色掩盖得一丝都不剩。
连同原本桀骜叛逆，支棱着尖刺的樱井翔，也都被这黑色掩盖得一丝不剩了。
争取日更，是个关于救赎的故事。
